2025-06-16 12:23:00
潮新闻客户端 周维强
扬之水著作《先秦诗文史》,中华书局2009年4月出版,我是2010年2月3日从杭州文二街上的博库书城购买来阅读的,这不是一部通常编著体例的文学史著作,很干净,借用美院王犁先生评论郑宗修著述的一句话:“不见时人风气。”当时也有几分奇怪,扬之水怎么会写这样一本书,和她其他的著述几乎了不相涉。近读扬之水著《问学记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8月版),才明白,这原来是集体项目里的一册,“完稿之后却发现它成了一首乐曲中的不谐和音,因此另外单独出版了”(见《我的读书、问学与治学(代序)》)。扬之水所著先秦诗文史,不仅贯通文史,也没有通常必写的社会历史背景这样的专章专节,直接切入诗文本身,只是需要有所交代时才落墨背景若干。我猜想这大概和她没有接受正式正规的中文系课程教育有关系,这因此让她一开始就有可能没有受到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集体编著文学史模式以及文学史著述体例的影响——当然,这集体编著文学史模式以及文学史著述体例的影响也有很好的地方,姑不讨论。
扬之水在这篇《我的读书、问学与治学(代序)》里说自己“本应在学校受教育,却被抛入社会,乃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命运,其中七〇届年龄最小,底子最薄……”阴差阳错未能在恢复高考后读大学,“此生与大学无缘了,从此走上自学的路”。但我读这本《问学记》,随时随处感受到的是,扬之水这哪算是自学啊,这何止是名牌大学名牌系的本科教育,是比博士生接受导师指导的待遇还要高的第一流的导师的指导啊——这是第一流的导师对门下弟子一对一或多对一的不厌其烦的指导。扬之水这样的“自学”,我不知道神州之大还能找得出几个例子来。
扬之水的“自学”,“导师”有通识教育的,比如徐梵澄先生。徐梵澄先生早年自费留学海德堡大学,1948年受国民政府派遣至印度教学,1978年回国,供职社科院世界宗教所。通英语、德语、法语、梵语、拉丁语、希腊语等,学术涉猎中国、西方和印度三大文明。书中收入正文的第一篇《关于梵澄先生:十年日记摘抄》转录了颇多徐梵澄的见解。一九九〇年二月九日(星期五),梵澄先生回复扬之水“没有能够代表我们这一时代的大家出”的问题时有云:“那只是一方面。现在老百姓人人有饭吃,这是了不起的成就,历史还没有或者很少有哪一王朝达到这种程度。作诗作文到底比不上吃饭重要。而且,现在是普遍的提高。全民素质提高一寸,就至少需要一百年的时间。”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七日(星期五)和扬之水谈书法:“……草书写得圆转很容易,所以看草书就要看它的点画,看打不动的地方。楷书则不然,楷书写得规矩,就容易板滞,就要看它打得动的地方。”又说赵松雪字的媚“却是从北魏而来”,北魏字拙,松雪“去其棱角”而成了“他的媚”。一九九二年八月廿六日(星期三),扬之水问“鲁迅先生怎么这样好骂?”梵澄先生答:“鲁迅先生待人太厚道了。”“厚道是正,一遇到邪,未免就不能容,当然骂起来了。”这篇《关于梵澄先生:十年日记摘抄》有数处记录梵澄先生因扬之水提到陆灏而告诫扬之水:“……学有专门,无论如何一定要用心专一门,不然的话,没有什么发展。”(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六日)“……人这样聪明,却没有好好攻一门专业。”(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廿八日)这儿抄录的这几条,既有对社会历史的宏通的观察,也有文艺如书法的见解,还有知人论世,还有问学之道,方方面面,林林总总,这真是“通识教育”的精髓了。如果不是拘泥于字句,我想我们自然可以由此而得举一反三之功效。“通识教育”能够遇上徐梵澄这样见多识广的导师,真是幸甚至哉了啊。
扬之水的“自学”,“导师”更有专精学问的,比如孙机先生。一个人做学问跟随导师,有时是考上什么样的导师就跟了什么样的导师,扬之水运气好是导师的学术风格正和自己的性情、趣味相适宜。认识孙机先生是王世襄先生的介绍——“给你介绍一位最好的老师。”王世襄对扬之水这样说。在这之前,扬之水已挑着读了孙机著作《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》里的几段——“一部汉代大百科”,两汉社会生活乃至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,不是丛脞纷纭的资料汇编,书中固多综合百家之研究,更有自家的发明与创获,“其中用力最著者,是以实物与文献相结合的办法为各种古器物定名,并且在此过程中揭出人与物的关系,进而见出两汉社会的种种历史风貌”。我猜测这样的研究可能正契合了扬之水本人的学术兴趣所在,也许她当时只是有朦胧的意识而未明了,直到王世襄给介绍了孙机先生以及进而研读孙机先生著述,在孙机先生指导下做研究,扬之水才明确了自己后来学业的方向。在孙机先生的悉心指导下,扬之水完成《诗经名物新证》,《我的读书、问学与治学(代序)》里写道:“师生二人都把它视作毕业论文,于是先生认为我应该认真选择一个专业方向。答道:名物研究。师曰:这个词,今人已经很陌生了。我想,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,使这个词为人所熟悉。其实我也是受到先生的研究方法的启发。先生学的是考古专业,做的是文物研究,研究方法,则是在实物、图像、文献三者的结合处揭发研究对象的本质。这岂不是名物研究……”在初入孙机先生门下时,先生即有三点告诫:“一、必须依凭材料说话;二、材料不足以立论,惟有耐心等待;三、一旦有了正确的立论,更多的材料就会源源涌至。”这三条告诫,我们回想自己过来所经历的,不能不叹为至理名言。三条告诫里的第二条,令我想起徐梵澄1992年5月7日(星期四)劝扬之水改一改性子急的毛病说的话:“这样是要终于贫困的!凡事一定要从容做来,一定急不得。”做人做事做学问,要有耐心,要从容,“底层逻辑”大概也是相通的。“给你介绍一位最好的老师”——专精学问,遇上孙机这样的老师,做学问“考订之物事密切系连于历史的主线,以小见大”“时有中西两方面的比较而使得视野开阔”,真是幸甚至哉了啊。
这篇札记仅举徐梵澄、孙机二位先生指导扬之水“自学”作为例子,亦可见,通识教育,文科研究,有良师指点和没有良师指点,差别还是很大的。有良师指点,至少可以少走或不走弯路,可以锻炼出宏通的眼光,可以有“巨人的肩膀”来给自己“增高”,这是幸运。
当然,有良师指导,还得有从学者自己的悟性来配合。《关于梵澄先生:十年日记摘抄》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三日记录梵澄先生对扬之水文字的批评:“……有一定的古文修养,但文尚有‘滞障’,而文字达到极致的时候,是连气势也不当有的。”扬之水因此想:“这‘滞障’大约就是斧凿痕,是可见的修饰,而到炉火纯青之时,应是一切‘有意’皆化为‘无意’,浑融无间,淡而致于‘味’。”我以为,这可以作为从学者的悟性的一个例子了。
这册《问学记》,遣词造句、行文炼意,和扬之水的其他著述一样持了一贯的风格,很干净,没有沾染“时人习气”。这样文风的著述,今时凤毛麟角,恐怕已不多见了。我自己多年来写随笔,写评论,也时时留意避开“时人习气”,但有时也不能免俗了。
2025年6月15日夜稿成,16日晨修改,湖滨君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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